余震一次又一次地来,但房子的主人每次都轻轻地告诉我们,放心吧房子不会塌的……”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这样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当地时间2023年2月9日,土耳其哈塔伊,地震发生后,救援工作进行中。图/IC photo
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
从震区逃离的那个夜晚,林洁一家人开车行驶在余震不断的路上,暴雨和冰雹打在汽车顶。他们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干净还有保暖能力的,是林洁从商店抢来的不合脚的袜子。
林洁是中国广西人,2016年她和土耳其男友组建了跨国家庭,在土耳其哈塔伊省的首府安塔基亚定居了下来。
土耳其当地时间2023年2月6日凌晨4时17分,发生了7.8级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这次地震的破坏性极强,波及范围极广,哈塔伊省便是震区之一。
地震后24小时,在暴雨、余震、缺水少粮的境地里,林洁突然明白,他们只能自救,必须离开那栋已经坍塌的住了七年的家。他们逃离了哈塔伊省的安塔基亚。
以下是林洁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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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栋楼就像是被人切了一刀
2月5日的晚上,为了庆祝我六岁的儿子第二天开学,我们买了蛋糕,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家庭派对。作为妈妈,我为孩子的开学而感到无比兴奋,我喝了好多的饮料,到很晚都没有睡着。
凌晨4点17分,大地震来了。我们家住在四楼,刚开始房子是轻微晃动的,大概10秒之后房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我赶紧叫醒了我老公和儿子。
我说地震了。我老公抱起儿子就想往外跑。我说:“衣服!必须穿衣服!” 因为从2月5日开始,哈塔伊就一直在下雨,而我儿子当时只穿了一条内裤。于是我老公就把毯子盖在我们身上。
房子这时还在剧烈地摇晃,我们三个蹲在客厅的沙发旁边,紧紧地抱在一起。大概几秒之后,摇晃停止了,我们穿上衣服就想往楼下跑,但是门框变形了,门从里面根本打不开。我老公又拉着我们往阳台跑,但阳台的门也打不开,我们只能把窗户打碎。
这时候,房子已经看不出楼层,二楼三楼四楼的阳台都连成了一片,唯一幸运的是,从阳台的缝隙中留出了一条通道。就这样,我们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就在暴雨中摸着已经露出砖块和钢筋的墙,最后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地面。
直到天亮了,我才看到,整栋楼就像是被人切了一刀一样,我家客厅的后半段都被折叠了起来。
▲土耳其哈塔伊省安塔基亚,林洁家的公寓楼。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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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怕今晚找不到你们”
地震好像把我们感应时间的能力扭曲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做了那么多的事,但其实安全到地面的时候,距离地震也才过去了几分钟。出来之后,安塔基亚网络和信号断了,我们试着给亲戚们打电话但怎么都不打通。
2月6日凌晨四点半左右,我们跟邻居们一起走到了一处广场。我老公跟我说,他要去找他的爸妈,让我和儿子待在这边。我说不行,我们一家三口必须在一起。于是我们三个人冒着雨徒步往公公婆婆家的方向走,平时几分钟就能走到的路,现在全是废墟和砖块。我们没有伞,手拉着手,一路无言。
到了公公婆婆的楼下,他们的房子都还是好的,人却下落不明,车也不见了。
于是我们跟着人群走到了一处能够躲雨避难的地方,那是每周五用来做祷告的地方。但现在,屋子里的人都盖着毯子,抱团聚在一起。有好心人看到我们孩子浑身湿透,给了他一套干净的小孩衣服。
当时室外的温度大概零摄氏度左右,而我们因为湿透,已经感觉冷得刺骨了。我刚给儿子脱下衣服,他就哭了,说妈妈我太冷了。邻居看我们太可怜,邀请我们去毯子里取暖,我们让孩子去了。我和老公没去,因为我们还湿淋淋的。
凌晨五点左右,安塔基亚的通讯短暂恢复了,我老公终于和他爸妈通上了电话,电话一通,他就哭了。互相报了平安和位置之后,我老公就说,我们三个人现在就过去。我说不行,现在天还黑着,外面下着雨,随时有余震,等着天亮之后再说。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公公挂了电话,就摸着黑撑着伞来找我们了。十几分钟后,他到了,抱着我老公哭着说,“我终于见到你们了,我真的很怕今晚找不到你们”。
之后陆陆续续地,我们和能联系上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们都通上了电话,报了平安。我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打给了在中国的哥哥,第二通打给了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我说“地震了,我的家都毁了,但我没有受伤,我的家人也在我身边。”
▲地震后四小时,人们在雨中给亲属打电话。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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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的人们,只能抢下物资
2月6日早晨八点多,天终于亮了。家族里联系到的亲戚兄妹们,都开车会合到我们家那座坍塌的公寓楼。因为三个小时了,我们还没有联系到我老公的爷爷奶奶,而他们就住在我们楼下的二楼。
到了之后,我老公和两个家族里的男性爬进了废墟。真的很幸运,楼虽然塌了下来,但是一块楼板被门口的汽车撑住了,爷爷奶奶就在这个空隙中,邻居的一位奶奶也在这里,一并救了出来。就这样,我们找到了家族的所有人,而且大家都安然无恙!不仅如此,他们还从废墟中捡出我的手机和儿子的一些衣物。
2月6日九点,我们决定离开安塔基亚。但在离开前,我们必须解决几个问题——水、食物和汽油。
我们先是找了三个加油站,都因为停电无法加油,而车里剩的汽油无法保证我们能够走出安塔基亚。我说:“先不想油的事了,这么多大人和小孩,没有水和吃的,肯定不行,我们必须先解决这个。”
▲地震后,人们从倒塌的房子中拿出被子和衣物。受访者供图
第三家加油站旁有一个超市没有在地震中受损,但是窗户已经被打破了。我们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平时放衣物和棉被的货架都被搬空了。从超市出来,有好心人告诉我们:往北有一家超市还开着。我们去了之后,超市里已经没有任何衣服、被子、食物和水了,在一个货架旁正围着很多人在争抢东西,我走过去才知道是在抢袜子。我低头看了看我湿透的鞋,发现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我这才想起,我们一家人也没有来得及穿袜子。
于是我也冲进人群,抢了几双袜子。
当时我儿子想到自己已经坍塌的家,哇的一下哭了,说“妈妈我害怕”,我那时好狠心啊,我对他说,“你先不许哭,因为眼泪也是水,而我们现在没有水”。
2月6日十点,余震不断,我老公找到了水。他端着一个盛着十几瓶矿泉水的破旧脸盆回来。我特别开心,说你太棒了,但是他却哭丧着脸对我说,“对不起,其实那里还有很多水,但我害怕,我不敢再回去拿更多了”。
后来我们开车,路过了我老公找到水的地方,那是一个已经完全坍塌的小超市,我都无法想象他究竟是怎么爬进去,怎么找到一个破水盆,又怎么把这十几瓶水带出来的。我想如果当时我在我老公身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进去的。
▲土耳其,一所地震后坍塌的医院。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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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2月6日中午,雨停了,阳光终于照进了安塔基亚,虽然余震不断,但等级明显在变小,有人说“地震可能过去了”。我们也变得乐观起来,毕竟公公婆婆的房子还在,或许我们可以在公公婆婆家度过一晚上。
公公婆婆决定回到他们的房子里,给大家拿一些吃的。五分钟后,他们拿着面包和衣服出来了。他说这是他们用最快速度能拿到的一切。于是我们吃上了面包,也有了水,这在安塔基亚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幸运。
下午一点,安塔基亚又开始下雨了,于是又有人开始讨论,是不是还会再来一次大的地震。此时在安塔基亚还没有看到一支救援队。没有人知道安塔基亚断电断水断食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我们只能自救,必须从这里撤离。
下午1点24分,汽车行驶在向北的公路上,暴雨和冰雹一起打在车顶上,我们感受到了第二次强震。
2月6日晚上11点,我们到了哈塔伊省的一个农村,老公的一位亲戚在这里按照防震标准,建了一间平房。他说,“放心吧我的房子不会塌的”。于是我们终于有了一个遮风挡雨,能够坐下喝热水的地方。
吃完饭,我们躺在地板上,余震又来了。房子的主人却特别平静,他说:“闭上眼睛安心睡吧”。我听他的话闭上了眼睛,明明身体已经无比疲倦,但是身体所有感官却都张开了——我听着外面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汽车的报警声,感受到了地面的轻微晃动。
那个夜晚好长啊,余震一次又一次地来,但房子的主人每次都轻轻地告诉我们,放心吧房子不会塌的。好奇怪,明明我们的房子都塌了,连公婆的房子听说也在第二次强震中出现了裂痕,但他说:“放心吧,不会塌的。”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这样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当地时间2023年2月9日,叙利亚伊德利卜,土耳其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地区2月6日发生强烈地震,在土叙两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一名幸存者在户外过夜。图/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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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哈塔伊
2月7日早上八点,天亮了,雨停了。我们决定开车往土耳其的中南部走,去投奔卡拉曼省的亲戚家。在路上我们看到,不只是服装店和超市的玻璃被打碎了,连药店的玻璃都碎了。后来又听说,很多人虽然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但因为淋雨,从昨晚开始就在发烧。
早上十一点,我们抵达了卡拉曼。所有人那根紧绷的神经,好像终于放松下来,我们也开始从新闻中了解到这次地震的全貌:成片倒塌的房屋、接近十个灾区受灾、不断攀升的死亡人数、近乎登天的救援难度。
▲当地时间2023年2月7日,林洁一家继续开车,离开哈塔伊省。受访者供图
2月7日下午,在土耳其的中国人团体自发为我发起捐款,资助我,甚至有人直接给我转账。
2月8日,家就住在卡拉曼省一小时车程外的杨女士和朱教授联系到我,特地开车给我送来很多急需的物资。我能明显感觉到,在他们来看望我之后,我家人们的情绪明显都好转了起来。我真的对他们特别感谢。
我们目前借住的房子主人,在2月6日听说地震之后,就自发去哈塔伊省救援。2月8日下午他回来了,我们问他:“哈塔伊怎么样了,哈塔伊省安塔基亚有政府的人去了吗?”他摇摇头说,他撤离那边的时候,只有一队来自中国的救援队到达。
▲当地时间2023年2月9日晚7时30分,叙利亚,中国红十字会向叙利亚援助首批医疗物资运抵大马士革国际机场。工作人员正在卸载医疗物资。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其实我知道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在这样的灾难里已经足够幸运了。很多人安慰我们,也跟我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但是我真的无法为我的现状开心起来。
(林洁为化名)
值班编辑 李加减 康嘻嘻
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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