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词指代那个时刻,基层干部坚持用“新十条之后”,更多人说的是“放开”。但他们都会感叹太快了,“优化”的快,传染的也快。“我估计有三分之二已经感染过了,”一位反复要求匿名的驻村干部说,“村里现在确实是缺药。”
2022年12月30日,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泼机镇长松林村村民在村卫生室买药。 新华社发
告别仪式
郭碧华觉得,自己是在半个月前的婚宴上感染的。新娘是外地人,宴席来了很多亲属,严格的返乡管控措施已经撤回,如此热闹的婚礼三年来都不多见。
郭碧华65岁,福建人,不种地时,她在村里的西乐队打鼓敲锣,红白事都接。这次婚礼演出后,许多人都病倒了,据说是因为有亲属感染了新冠。
村里的西乐队是个体力活,婚宴还好,如果是葬礼,凌晨就要到主事人家里,一路送到殡仪馆,中午跟着进山下葬,晚上参加吊唁宴,吹吹打打一整天。最近两天,郭碧华又接到了几个为丧事找乐队的电话,她刚从感染中恢复,心脏不太好,感觉身体吃不消,都推掉了。郭碧华的山西同行陈叔机警的多,村里接连有老人故去,他担心是新冠的影响拒绝接活,自己关在家里,还没有感染。
生老病死的仪式贯穿中国文化,当城市被迫取消告别仪式时,新近的政策调整给了农村些许空间。“最近一周就有五、六个老人去世了,农村很在意仪式。”谷月说,镇政府还是要求“喜事缓办,丧事简办”,以前会严卡人数,现在基本不强求了。
谷月是派到河南一个村的驻村干部,这段时间她都在为找药发愁。
谷月工作的村位于河南东部,2022年12月初,她因为一次核酸阳性,被送到酒店隔离,每天仍负责打流掉电话填系统,县市每天据完成情况排名,压力很大。随着“新十条”发布,流调取消,她也解除了隔离。一同离开隔离点的还有两位“阳性”村民,大家都感到有些迷茫。
随后几天,谷月陆续听说“有些人阳了”,她还觉得是件稀奇事,到12月20日左右就感觉“好多人阳了”。病毒无差别传染,镇里一度取消了晨会。同一时间,村卫生室排起了长队,药也基本买不到了,村委腾出一间屋子给村民输液,村里有了紧张情绪。现在村里的用药全靠村干部去县城一家家药店问,运气好能买到一些,镇政府协调的药品大多优先供应更偏远村、更贫困的村,很难全覆盖。
“我们这边农村没有暖气,感染了真的很难熬,很多老人连床都下不了。”谷月说,好在老人种一辈子地大部分身体比较硬朗,床上躺一星期基本能熬过来。但半个月来,谷月还是送了十来位重症老人出去救治。
这个村子离县城还算近,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老人盖着被子坐在农用三轮车后斗被送去了县医院。此前最难的时候,县医院床位也“告急”了,走廊上都住满了患者,谷月只能靠私人关系,找挂职副县长的同事帮忙协调入院。
2022年12月10日,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人民医院与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远程会诊。新华社发
涌进村卫生室
相当一段时间里,救治新冠患者的任务,仅由各地甄选出的定点医院所承担。而在今天,医疗系统上下都要直面冲击。
张旻是山西中部一家乡镇卫生院的负责人,过去三年,哪个村有病例,他就要和同事过去做核酸,最多一次,县里出动的工作人员坐满了三、四辆公交车,每天从凌晨工作到深夜。“太疲惫了,还能坚持下来,只是想保住这份工作。”他说。
现在,新冠患者走进了他的诊室,医护也陆续出现症状。“卫生院人手紧缺,严重的可以休息五六天,轻症的休息两三天,然后回来继续上班。”令他同样担心的是,卫生院能做的比较有限,医生只能开出对症的退烧药和消炎药,没有治疗效果更好的药物。张旻并不了解网上热议的Paxlovid,另一款获批的抗病毒药阿兹夫定,他觉得很难排到这里。
在福建,担任乡镇卫生院院长的林柳也有一些无力感。这家医院对接8个村的15名村医,大家都在讲药不够用了。分析县乡村的医疗资源可及性,空间是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在一种理想的医疗体制中,上级医院为下级医院提供技术支持,前者专攻疑难重症,后者负责日常需求和健康管理,以减少患者求医问药的负担。
平时,作为中间层的乡镇卫生院尚可应对,但奥密克戎的扩撒,迅速放大了能力和空间的困境。这家卫生院近几年鲜有更新设备,救护车和CT都是乡贤捐赠的。近段时间,省市两级三次摸底医院需求,林柳反复填表申请采购三台呼吸机,但设备至今还未配发。卫生院不具备长期和深入救治新冠患者的能力,“住在这边不可能”,这些设备将分配至抢救室和救护车,用于紧急转运患者。
“从医院渠道转运,需要坐救护车,还得有医护人员陪同,县医院缺人,医生跟着病人走了,县里的病人怎么办?”张旻说,“所以,最后就变成病人家属自己开车带着人去市里,到了市里医院也不好办,得再托关系看病。”
几位基层院长都有相似的观察,绝大多数农村患者涌进村卫生室,重症患者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县医院,更严重的,还需要转进市医院。而这时,市县的患者也已涌入医院,医疗资源愈发紧张。
2022年12月22日,在周至县马召镇富饶村东富饶卫生室内,村医在为发热患者进行诊疗。陕西省周至县是西安市农村人口占比较高的区县,近日,为满足农村发热患者的就诊需求,该县的县镇村三级发热门诊、发热诊室应开尽开。除县一级医疗机构外,当地镇一级的1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和23个镇卫生院也全部设置发热诊室,410个村级卫生室也相继开始接诊发热患者,全县日接诊能力达1500人以上。新华社发
信息差
谷月最终在网上找到了一批药品。2022年12月中旬,艺术家郑宏彬和坚果兄弟发起了“农村退烧救助行动”,他们曾用一系列富有想象力的行为艺术倡导环保理念,总能引发关注。行动发起初期,来求助的大多是村民,他们勉强从各处拼凑到一些退烧药寄了过去,后来一些有资源的公益基金会加入了项目,代表村庄来求助的村干部也变多了。
2022年12月28日下午,谷月给郑宏彬留言,详细讲了村里老人感染的情况,经过短暂的沟通,第二天下午郑宏彬发出了药品。“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回我,”谷月说,“整个过程非常快。”从各处涌来的求助信息让两位发起人和志愿者很疲惫,“我们在等政府赶紧进来,我们就可以闪开休息了。”
倘若退烧药供应充足,对一些患者而言,新冠可能只是一次感冒发烧。信息鸿沟是一直存在的。在山东,王敬觉得父母应该已经感染过新冠了。他们都出现了发烧头疼等症状,很像对新冠的描述。但独居的父母没想到要做抗原,这次感染就在猜测中结束了。
在北京打工的杨静也有过相似的困扰。听说家里人接二连三地发烧了,闽中老家村里好多人也都“感冒”了,她觉得传播速度很像是新冠,要求母亲李娴测抗原,但母亲觉得没有必要。眼看劝不动亲妈,女儿转去说服姐姐, 当晚姐姐就测出两条杠,傻眼了,她原来一直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农村偏远,人口流动比较少,不会像大城市传染地那么快。姐姐拿着这个结果才说动母亲检测,也是两道杠。
这天晚上,李娴失眠了。疫情三年以来,她得到的信息都是这个病毒有多可怕,得知自己阳了,她还是觉得很恐慌,即使已经感染了好几天,也只是轻症,她还是会担心这个病毒会不会入侵到肺部,担心自己没有发烧是不是意味着免疫力不太行。好在一家人都平安度过了这次感染,但李娴也不再相信专家。
已经直面第一次冲击的地区,生活在手忙脚乱中逐渐恢复。最近王敬的工作轻松了很多。他是一名老师,以前每周都要填很多份表格,详细报告自己的体温、核酸乃至行程,就连同住的人也要提供这些信息。上级有存档要求,老师和学生上交的A4纸表格就被塞进一个个大纸箱子,堆满了半间档案室。不再需要提交这些后,他把更多精力转向了教学。家住潍坊的李燕已经开始期待康复后的出游,过去一年她经历过好几次封控,“都不知道外面世界咋样了”。
但在新冠尚未波及的地区,信息差依然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2022年12月末,贵州的林姐和吹唢呐的同伴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她已经45天没有回家了,乐队每天都能接到演出,白事居多,每个冬天都如此。随着高速路口不再检查核酸,他们出行顺畅了很多。
采访林姐这天,北方一家呼吸科颇负盛名的医院里,一位来送丈母娘抢救的男人看到,接连有人被裹在黄袋里推出诊室,这让他更是焦虑。林姐还没有感到奥密克戎的冲击,丧主在悼念因癌症、摔倒、岁月而去世的亲人,就像往年一样。
你担心被传染吗?林姐说,她要求每个乐手做好防护,吹号时也要戴好淘了洞的口罩。“反正这个病毒也不会死人,对吧?”
(注:文内提及的治疗手段仅为记录,不应作为医疗参考,若有相关症状请向专业医护求助。为保护采访对象,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郭若梅 陈秋圆 宋凌燕 潘珊菊 实习生 危欣 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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