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姜文说起。
仅从演员履历来说,姜文历经三、四、五代导演,在京圈故事和乡土文学中反复横跳,他的表演自成一派,始终外溢且畅快,招子糙,收不住,充满着笃定与雄性荷尔蒙,代表着最原始的生命力。
无论是早期与残阳如血相映成悲的余占鳌,亦或是「像牲口一样活下去」的秦书田;
既能演统一六国收天下于入囊中的秦始皇,也能胜任利用形体制造反差的大太监李莲英;
近年的「民国三部曲」,姜文在自己独特的语境中更加无拘无束,犀利眼、招风耳镜头前一站,整个就是一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在姜文参演的几十部电影中,这种「外放」式表演贯穿始终,因此有着极为鲜明的烙印;
然而有一部「异类」,则是反着来的。
如果说其他作品是在极尽挖掘修饰姜文的外形以制造戏剧张力的,那这唯一的一部「异类」,则实现了“去姜文化”,将「外放」反转成「内收」,让观众看到,原来这糙汉子的内心竟是如此斑斓而悲凉。
《本命年》
Black Snow
这部32年前、不那么热门的电影,用一个逆时代的小人物,浓缩了已经消散老北京的风土人情,纪录了80年代末万物生长却也土崩瓦解的社会现状。尽管年代久远,但主人公张慧泉的困惑,仍然笼罩着今天屏幕前的你我;影片现实感强烈的悲情内核,并没有与如今种种现状脱节。
北京二环里的江湖儿女
《本命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1988年,24岁的李慧泉(泉子),经过3年劳改,刑满释放;
回到了自家老胡同里,母亲已不在人世。
为了谋生,泉子加入了“地摊经济”,倒卖A货赚取差价,期间遇到了三教九流令他尝遍人间冷暖。
在朋友刷子的引荐下,泉子认识了著名“倒爷”崔永利;
也由此,认识了他出狱后的缪斯赵雅秋。
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商品经济逐步渗透百姓的生活。
泉子身在新社会,心在旧时代,思想无法解放,实事没有求是,仍固守着他入狱前的为人思路。
赵雅秋怀揣着歌星的梦想,在跟崔永利从广州回来后,泉子与赵雅秋情爱的火苗熄灭,泉子内心崩溃,变卖一切,暴打崔永利,诀别赵雅秋。
在一阵迈克杰克逊的广场舞歌声中,泉子被劫道的小混混持刀捅死。
100分钟的故事,囊括的极浓烈的时代烙印。
泉子生于1964年,青春期经历整个WG;
泉子入狱的直接时代背景,是83年严打;
泉子出狱后的练摊儿日常,来自改开的春风吹拂;
刷子、崔永利、赵雅秋,则代表着积极投身商品社会不顾伦理纲常的投机一派。
抛开时代,算算岁数,只看故事,又能发现它具备浓重的江湖气质,巧妙地串联起现当代经典影视。
泉子的青少年,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往书包里揣板砖的马小军,骑着二八大杠、穿着墨绿军服,打完架,钱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
泉子的遭遇,像贾樟柯电影《江湖儿女》里的巧巧,泉子的入狱,正是因为“义气”:兄弟叉子被绿,他二话不说赶来帮兄弟出头;
泉子的朋友,梁天饰演的刷子,百无聊赖、游手好闲,没有一技之长,25年后,刷子老了,在电影《老炮儿》里,梁天继续饰演刷子,继续着他欠钱挨揍的晚年;
酒醉的泉子在广场的阴沟里被刀痛死,他与社会的错位,他对人际关系的拧巴,在迷幻与疼痛中,被时代的列车远远抛下,这一幕,又仿佛是临汾的小武空降北京二环里。
纯爱范儿的姜文伤不起
想弄清《本命年》表达什么,必须搞懂泉子是个怎样的人。
上世纪末姜文的体格子,正值最健壮魁梧的阶段,导演谢飞也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身上的彪悍。
泉子对武力和义气,秉持着绝对的信奉。
他因为杀人入狱,三年改造,并没有拔除他的暴力基因;
在警察面前,泉子畏首畏尾,按时报到;
在江湖上,泉子出口成脏,打扫清除身边的噪音;
因为魁梧的身材和拳脚的功底,能让他成为护送赵雅秋的护花使者;
对付狡猾的“倒爷”崔永利,泉子仍然是拳打脚踢。
泉子的世界里,没有下作和套路,武力是他最擅长、也最引以为傲的技能。
泉子出狱,第一时间,提着点心到叉子家探望二老;
叉子越狱,原生家庭前来撇清关系,泉子破口大骂。
人际关系之于泉子,是一旦认了就牢不可破的义气,是任世事变迁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当暴力和义气被社会所不容,泉子也就无所适从。
用导演谢飞的话来说,李慧泉,智商不高,性格锁闭,缺乏战胜自我的勇气。
整部电影中,泉子的眼睛亮了两次——
第一次,是刷子说起以前:你拿大棒子,差点没把我楔死;
第二次,是崔永利上前搭讪:你叫李慧泉?久闻大名啊。
甭管这话是假奉承还是真讽刺,泉子的存在感都暴增,他的社会身份被法律涂了污点,但他旧时的荣光,此刻还有点点星火。
也因此,当社交话题不是旧时光的时候,泉子的眼神大多是暗淡的,他在人际关系中的反应,是木讷、呆板、迟钝的。
案例一:
头回送赵雅秋回家,妹子问他,喜欢听我唱歌吗?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妹子有意跟你从相识到成为朋友,喜欢听歌,下次唱给你呗~
泉子闷头半天回了一个字:行!
这算什么回答?!
案例二:
泉子的缪斯,赵雅秋,要跟着崔永利南下广州,录一盘磁带。
泉子担心崔永利图谋不轨,找上崔永利,半威胁说:你别动她~
崔永利反问,可她要是动我呢?
泉子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回复,大脑1M的内存无法处理2M的信息,直接宕机,无话可说。
案例三
泉子释放后不久,隔壁罗大妈没少照顾。
一天,罗大妈的女儿,也是泉子自小的青梅竹马,前来慰问;
泉子隔着窗户听见脚步声,想也没想,就把灯关上了。
假装不在,消极逃避。
泉子的逃避,三分来自自卑,七分来自自闭。
自己是戴罪之人,本不该对青梅竹马 再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是自卑;
自小一块长大,如今云泥之别,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自闭。
泉子在给狱中叉子的信中写道,你在里面,少说,多做,像咱们这样的人,多交朋友,就不怕了。
可当泉子从狱中回到社会,朋友交不到、爱人追不上,昔日依靠的人际关系如今已经垮塌,所有人都投身进了商品社会的浪潮之中。
无处安放的性苦闷
社交效率低,必然引发性苦闷。
24岁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正处在性成长的巅峰时期。
泉子出狱的第一本枕边读物,是杂志《TWJN》,夜深人静时,伴随着脑子里颠龙倒凤的画面,泉子也曾有过瞬间的释放。
但在泉子的认知里,「好色」与「好汉」,是不能兼容的,一方英雄本该打熬筋骨,决不能做那溜骨髓的淫邪之事;泉子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于是,只能把事情做在暗地里。
一天晚上,泉子在房间打理第二天准备卖的货,兀自拣选着女士内内、丝袜,自顾自地把玩起来。
不料,买下这条内内的女顾客,因号太小,要求退货;
泉子不愿意:你都穿了还怎么退啊?
最后还是退了钱。
接过货的泉子,想都没想,就把这内内丢到了路边。
这一来一去的小情节,是泉子内心极其矛盾的写照。
他渴望性,又厌恶性。
片子中另有一处与之对应。
崔永利通过美色收买泉子,给他“开开荤”
在女孩勾魂摄魄的召唤中,泉子冲进卧室,对女孩大嚷——
你告诉崔永利,别跟我来这套,我不钻你的套儿。
说完转身要走。
光看这一幕,很硬,很爷们,很姜文。
但下一幕,彻底颠覆大家的预判——
泉子喘着粗气,背对着女孩,随即转身,一把撤光了女孩身上的遮盖。
这就很不姜文了。
此时的泉子,既不想辱没了好汉的名声,也确实抵抗不住对面的诱惑,只能过过眼瘾了,反正看看又不要钱。
一个人既矛盾又统一的反应,太真实了~
纵观全片,类似的性矛盾场景比比皆是,商品社会带来的快餐体验冲击着传统的男女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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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的文艺圈,正是京圈文化的鼎盛。
以王朔、冯小刚、英达为代表的作品丰富了百姓们的文娱生活,似乎在观众看来,改革开放下的、政策最先影响的京圈生活总是热闹、欢乐、荒诞、肆意的。
但导演谢飞用《本命年》,用李慧泉这个人物,剖析出了时代大浪下的另一种状态,泉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与环境相融,毁灭是他唯一的归宿。
不少评论都说这部《本命年》给人的感觉就俩字:虚无。
的确!
用电影中梁天那句传遍八方的台词来说:没劲。
“你说,上班吧,没劲!不上班吧,也没劲!
搞对象吧,没劲!这不搞对象吧,也没劲!
你说这怎么什么事儿他妈都没劲?”
没劲的反义词是有劲。
有劲分两种,一种是有趣带来的快乐,另一种是有价值带来的成就。
当个体处于时代,既没有乐趣,也感受不到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时,自然就没劲,自然就虚无了。
《本命年》的开头,是一个看似粗糙但极为用心的长镜头——
李慧泉刑满释放,背着行李在胡同中穿梭;
镜头跟着胡同明暗交替,但框住的内容,永远不会超出李慧泉三米之外;
这就是时代下年轻群体必然的局限性,很多时候,鼠目寸光并不是主动选择。
人一生的路径,就窄如窝棚,不顺应的后果,只能是毁灭。
刷子说的没劲,其实是一种对意义的追问;
而对意义的追寻,恰恰是眼下这个时代最稀缺的。
一颗螺丝钉的意义是连接固定机器,可当螺丝钉坏掉,很快就有第二颗补上。
某某大厂敲钟上市,某某CEO捐款几千万,其代价是无数个小人物小员工加班加点熬夜秃头换来的,当个体越来越工具化,那成绩只能是顶端的人据为己有,我们的劳动,无法换来应有的成就感、认同感、价值归属感,最后的情绪落点只能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泉子的精神困境,如今也在困扰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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